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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0-10

Blaschka父子的玻璃生物世界

归档于: 生化科学 @ 8:50 pm

前阵gerry从意大利访学归国,带回了一只威尼斯穆拉诺岛出产的鲜嫩玻璃小乌贼,东西不大,价钱却颇不便宜,寻得也很是花了一番工夫。据gerry称,寻觅此物的动机正是维多利亚时代一系列高度仿真的手工玻璃生物模型,只是他已记不起太多关于后者的细节了。不过本人的好奇心被勾起,于是两人一起好一通搜索,好歹找到了这对活跃在19世纪下半叶到20世纪初的玻璃工匠的名字——Leopold与Rudolf Blaschka父子。

原来这Blaschka父子并非gerry所说的来自意大利,其创作生涯也大抵与意大利无关,难怪用“威尼斯”加“穆拉诺”作关键词屡搜不中。原姓Blaschke的Blaschka家族发源于捷克的Iser地区,这里也是玻璃工艺之乡,他家加工玻璃(以及制作珠宝)的历史甚至可以一路追溯到15世纪。虽然Blaschka家的祖上确实曾经在威尼斯居住过一段时间,但是到了父亲Leopold Blaschka这一代,家族已经离开了意大利,迁至波西米亚地区居住。

生于1822年的Leopold Blaschka从小就崭露了艺术才华。在珠宝业学徒期满后,他开始从事加工玻璃工艺品和眼镜的家族产业,并在此期间掌握了制作精细玻璃摆件所需的技术。在玻璃加工的主业之外,Leopold一直保持着对博物学的兴趣。但是直到1857年儿子Rudolf Blaschka出生之后,玻璃制作与博物学爱好才在Leopold手下合二为一。

Leopold Blaschka(左)与儿子Rudolf Blaschka(右)。

起初Leopold是按照书籍中的图录来制作玻璃仿真植物,随后又应当地贵族兼植物学爱好者Camille de Rohan亲王的要求,为其提供兰花的玻璃模型。1863年,为了给儿子提供更好的教育,Blaschka举家来到了德国的德累斯顿附近。在亲王的举荐下,Leopold结识了德累斯顿自然历史博物馆的馆长,并受后者委托制作了12件玻璃海葵模型,由此踏上了他漫长的海洋生物仿真标本吹制生涯。1880年前后,长大成人的Rudolf也与父亲一道参与到玻璃标本制作的活动中来,并在1895年Leopold逝世之后独挑大梁,这项工作一直持续到Rudolf以81岁高龄退休的1938年。

Blaschka父子制作的玻璃生物模型,前期题材以海洋软体生物为主,包括各种海葵、水母、章鱼、乌贼、鱿鱼、蠕虫以及裸鳃动物等,后期基本是植物。其中的时代背景不仅仅是维多利亚时代博物学的兴盛,更有当年标本保存技术的不足,外加影像手段的不发达。当时虽然脊椎动物标本的剥制工艺业已成熟,博物馆或教学科研机构大可直接收藏展示实体,但水生软体动物的保存就要困难多了。泡在酒精等防腐液中的生物体极易变形变色,既不美观,又有失准确。正因为如此,德累斯顿自然历史博物馆的馆长才想到了玻璃模型这种替代手段。

在完成德累斯顿自然历史博物馆的订单之后,Leopold意识到这是一个独特的商机,随即向其他博物馆、各路学校和水族馆推销自家生产的玻璃生物模型,生意日渐兴旺,作品畅销欧美亚各地。由于玻璃具有透明的特性,在高温下可塑性极强,又可以实现相当高的加工精度,对于模拟透光的软体动物来说再合适不过。这些玻璃模型不仅比实体标本强很多,也优于较粗糙的蜡模或灰泥,其展示的三维结构之精细,更胜过平面绘图。尤其是在摄影术尚未成熟,潜水设备又极其原始的19世纪,这样的模型可以说是展示深海世界的最佳途径。

无图无真相,以下就是Blaschka父子制作的筒螅(Tubularia indivisa),左为1:1的玻璃模型,右为局部放大模型,实物现收藏于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这里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本文提到的生物拉丁名,受限于英文参考资料,很多都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旧名,与现在可能有所区别,有个别品种的科属划分甚至都发生了变动,中文皆从新译,不再一一说明(特别感谢友人孙天任的协助)。

吹制模型的依据最先是图画资料。早在1853年Leopold乘船造访美国期间,他就沿途观察描绘了船员捕获的大量海洋软体动物。Blaschka父子最早的作品都是依据博物学书籍的描绘以及Leopold的记忆制成的。后来随着生意日渐兴隆,他们开始从研究活体生物入手,最终甚至在家中设置了小型水族箱,亲自饲养保育各种造型奇特的海洋动物作为“模特”。

然后要绘制详尽的草图,Leopold的艺术才干在此充分发挥了用场。比如下图就是某章鱼(疑似蜘蛛章鱼,Octopus Salutii)的玻璃模型设计草图(图片提供:Corning Museum of Glass)。现在这些图纸大抵保存在美国纽约州康宁玻璃博物馆的Rakow研究图书馆中。

玻璃章鱼成品,右侧这只跟草图所示应该是同一品种(图片来源:hyperallergic.com):

模型生产主要是依靠灯工操作,也就是使用酒精灯或喷灯加热玻璃材料使其变软,然后趁热加以塑型。如果是较大的部件,就有可能借助吹制工艺。随后各部件要使用动物胶黏合或在高温下熔合到一起,而某些精细的纹理是通过矿物颜料手工着色表现的。如果有较大或较长的部件,出于强度的考虑,在模型内部还会加上金属丝作为支撑。材料方面,生物模型所用的玻璃既有无色透明的,又有各种透明或不透明的彩色。出于在熔合期间保持模型不致严重变形的考虑,不同部件使用的玻璃配方(因而是熔点)也有所区别。为了保证原材料的质量,Rudolf到了后期甚至还会自行生产玻璃。但正如Leopold在通信中所提到的那样,整个过程倒也并没有涉及什么秘不示人的技术,都是当时的玻璃工匠熟知的常识而已,所用的工具也很普通,成品效果惊人靠的只是熟能生巧,以及对自然的深入观察和鉴赏力。

Blaschka父子用过的部分制作工具与颜料,看上去很寻常也很简陋的样子,现在也是在康宁玻璃博物馆展出。(图片来源:hyperallergic.com

关于玻璃模型的着色步骤,有些资料说是纯常温彩绘,但有些介绍提到颜料最后也是需要经过低温烧结的。本人倒由此联想到了波希米亚最著名的一类工艺器皿,在纯色玻璃底上施以珐琅彩绘并带有大面积鎏金,效果相当华丽。Blaschka父子以后期着色来表现生物体肌理的技法也说不定就是传承自波希米亚的这种传统。另外父子二人的工作习惯并不相同,总的来说Leopold要比儿子更喜爱使用颜料,前期的海洋软体动物模型大抵是透明玻璃上色的结果,而这样的父子差异在后期的植物模型上表现得更加明显。

经典的波西米亚鎏金彩绘玻璃器皿,市面上花卉题材比较常见,也有少量带有人像图案的。没记错的话,当初中国跟捷克和斯洛伐克建交时,对方馈赠的国礼就是一只类似风格的花瓶,这种工艺的地位可见一斑。之前自己在美国访学期间,也因为一只性价比超高的彩绘瓶而动心不已,纠结再三,最后因为大件易碎品难以携带而作罢,残念……

其他一些海洋动物的玻璃模型范例。这里展示的很多物种其实相当神奇,有不少故事可讲,比如龙骨螺背着超迷你螺壳过着上下颠倒浮游生活的习性,船鞘在发育过程中的退化现象,还有葡萄牙军舰水母各水螅体触手和水母体之间的关系。但个人所知有限,还是不去过多介绍了,以免露怯,嗯嗯。

地中海龙骨螺(Carinaria mediterranea,图片提供:Department of Ecology and Evolutionary Biology, Cornell University)

船蛸(Argonauta Argo,图片提供:National Museum & Gallery, Cardiff)

某海鞘(Doliolum Mulleri,图片提供:National Museum & Gallery, Cardiff)

某元帅手乌贼(Loligopsis Veranii,图片提供:Department of Ecology and Evolutionary Biology, Cornell University)

太阳虫(Actinophrys Sol,图片提供:National Museum & Gallery, Cardiff)

海月水母(Aurelia Aurita,图片提供:National Museum & Gallery, Cardiff)

葡萄牙军舰水母(Physalia Arethusa,图片提供:National Museum & Gallery, Cardiff)

某海葵(Actineria Hemprichi,图片提供:National Museum & Gallery, Cardiff)

另一种海葵(Phymactis florida,图片提供:Museum of Comparative Zoology, Harvard University)

以下这些东西实在养眼,还是一并贴出来好了,可惜查不到具体属种名了。本人并非动物分类学行家,很多海洋软体动物的造型也是诡异加创意得让人毫无头绪,饶了我吧……(根据孙天任同学的分析,第一张图片可能是某钵水母,第二张或许是某海兔,第三应该是刺胞动物门的某种鬼东西,是珊瑚还是海葵或者筒螅什么的不得而知,第四疑似某刺胞纲蠕虫。以上判断倘或有误,大家千万不要把帐算到本人头上,都给我找他去!)

这些玻璃模型标本看上去精细异常,但要论产量那可是一点也不低,仅仅是在1880年,这对父子档就为美国波士顿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协会(也就是现在的波士顿科学博物馆)提供了131件海洋软体动物标本,平均不到3天一件。要知道模型的制作纯粹是Blaschka家族的内部事务,并无外人协助,这样看来,父子二人的制作速度着实惊人。不过话说回来,玻璃制品的加工很多都是要求眼疾手快的一锤子买卖,有些时候真的是想慢也慢不下来……

为了应付众多国际买家的需求,Blaschka父子还积累了完备的包装运输经验。所有玻璃模型都是先牢牢固定在硬纸板上,然后放入硬纸箱中,空隙部分则以软纸充当缓冲层。再然后硬纸箱被逐个放入填充着稻草的特大号木箱中,木箱外面还要裹上麻布,并塞上更多的稻草。经过层层包裹,原本只有几厘米,最多也不过20几厘米高的模型,其外包装可能会变成一人多高的庞然大物,足以抵御远洋运输途中的风浪颠簸。为了方便生意,当时Blaschka家的代理商居然还准备了全面的订购目录,内里涵盖数百种产品,从海洋生物到人的手指头(!),每件售价从几十美分到十余美元不等,各博物馆和学校均可在其上勾选所需。比如下面这只利氏钩乌贼(Onychoteuthis lichtensteini)当时标价2.75美元,gerry来看看新鲜度比你的那只如何?当然,考虑通货膨胀之后,当时的这笔钱换算到今天也还是不少的(但是也并不过分嘛),否则倘或现今也是这个价格的话……给我来它个100只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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